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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么大清撤销封关令;要么大清亡,蒙古人仿效几百年前的先祖金人,举兵南侵,鞑靼关中。

容温问出他想不想去看南方这话后,班第心头兀自一沉,面色莫测,第一反应便是被发现了。

可容温神色间未免过于平静坦然,不带半分探究猜疑,丝毫不像是洞悉了他的筹谋。

方才那句问话,也不似试探,更像是随口一句闲话。

班第闭目,瞬息工夫,心中已有了抉择,面上恢复如常,盯着地上暗影,颇有几分装傻充愣的意思,“我不钟情草木。”

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,又在情理之中。阖族生死攸关的大事,哪能宣之于口。

容温按下那瞬间升起的惊慌甚至失落,也按下了到嘴边的那句追问,八风不动转圜道,“也是,你瞧着就不像爱莳花弄草的人。”

这番就草木而言及远方的交谈过后,各怀心事的两人,都有些沉默。

又在院子里走了一盏茶时间,天际起风了,班第顺手替容温紧了紧衣襟,问道可要回屋。

容温估摸着扶雪快要端药上来了,点头

回到屋内,容温没等到扶雪按时送药进来,反倒是班第突然出去了一趟,提了一只盛着乌黑药水的木桶来,说是要给她浴足的。

容温嗅着空气里浓郁得让人嫌恶的药味,便猜到八成是老蒙医的手笔,不由问道,“这有何功效”

班第意味不明扫了容温一眼,不答反问,“殿下身子哪里不适”

哪里不适,自然是避子药留下的寒症了,可这事是瞒着他的。

“”容温被他这个眼神扫得心里发虚,总觉得他似乎知晓了什么,吓得半天没敢吭声。默默脱了鞋,把脚泡进木桶里。

就在容温踌躇着,要不要主动向班第坦白时。却见班第撸起袖子,蹲跪在桶边,手沉入足浴药汁中,捉过她小巧的脚,替她按压起穴位来。

“疼疼疼”

什么心虚坦白,什么满腔忧虑,这一刻全被抛诸脑后。

容温被捏得两眼泪汪汪,好险没哭出来,扑腾着把双足从桶中挣扎了出来,“我自己泡,自己泡,你别动我”

金玉锦绣堆里出来姑娘,身上无一处不养得精致。

班第目光从莹润光滑的小腿一路游移到粉嘟嘟还冒着热气的脚尖,眼神早在不经意间黯如着墨。一时间,脑中只剩四个大字肤如凝脂。

在重新把这双玉足按进桶里之前,班第面无表情替容温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,然后鬼使神差的朝白嫩嫩的膝头啃了一口。

啃完之后,不经意抬头对上容温那张震惊又羞怒的俏脸,班第猛地清醒了,耳后根倏然烫得慌,但面上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,先声夺人,“再不老实我真会咬你。”

他皮相生得深刻锋利,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。冷下脸时,更显狠厉。

但容温近来被他宠着纵着惯了,已经不像初识时那般怕他,根本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。

闻言,故意用脚乱踩水,把水溅到他身上,像是在报复他刚才捏疼自己,挑衅意味十足,就差没猖狂的对他吼,“来呀,有本事来咬我呀”

班第瞅着衣襟前的水痕,终于认清了自己对容温来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的事实,只得无奈道,“别闹,再耽搁水该凉了。”

容温不理他,继续晃腿捣乱。正好她一点都不想泡这个臭烘烘的足浴。

班第本可以用手摁住她腿,她那点力道,自然拗不过他。但若真如此,他就腾不出手给她按摩穴位了。

“殿下。”班第浓眉一挑,眼中精光一闪而过,“我让你咬回来,咱们就扯平,行不行”

容温因他的服软妥协而抿嘴偷笑,口气却装得勉为其难,“那行吧。”

班第也不拆穿,只是直起身子,把脸凑到容温面前,近得两人呼吸都融在了一处。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容温,缓缓道,“来吧。”

他这副意味深长的荡漾语气,谁下得去口

不知道的,还以为她要对他做什么。

容温面无表情的提醒,“我是要咬你,不是要亲你。”

收敛一点

“没区别。”班第翘唇一笑,得寸进尺把脸凑得更近,略抬起下巴对着容温,“殿下咬这处吧,刚好和上次你在银佛寺咬的牙印排起来。”

“”容温盯着他覆了一层短硬青须的下巴,根本看不出任何牙印的痕迹。

说实话,要不是他自己提起,容温几乎快忘了,自己曾经在银佛寺咬过他一口。

好像是当时他给她上药,她太疼了,就咬了他。

“排什么排”容温自觉看破他了的心机,一语道穿,“你就是故意抬头,把这都看不见了的牙印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吧,想骗我心软不和你计较。”

“错了。”班第认真道,“我抬头,是想骗殿下这样”

班第忽然前倾,身体力行纠正。

这样两个字混在二人的唇舌之中,含混又暧昧。

桶里的水逐渐失了温度,紧贴在一起的二人却仍火热。

最后容温实在受不了了,含含糊糊把人推开,捂着通红一片的脖颈委屈不已,“扎死了”

班第抹了把下颚的短硬青茬,眼风微挑,笑得有些邪气。

惹得容温狠狠瞪他一眼。

他被瞪了,反倒是越发笑得邪肆不知收敛,眼看容温真要被笑恼了,才又去拿了盆清水过来,一本正经的示意容温洗洗脚上的足浴药汁,“水凉了,别泡了。”

紧接着,又听他道,“最近忙,是有几天没修面了,难怪你颈上红成那样,我下次注意。”

容温这次是真的想咬他两口,顺便把这盆清水泼他脸上,让他冷静冷静

一直到床上,容温对班第都没什么好脸色。

班第丝毫不以为意,自在得很,还不知从何处拿了双厚实的羊毛袜子出来,埋头便要往容温脚上套。

炎夏六月天的夜晚,哪里需得穿厚袜子入睡。

“我不穿”容温不肯配合,挣扎的同时,埋在心里的疑问自然脱口而出,“你知道避子药的事了”

按正常情况,这个时辰扶雪早该送药进来了,可今天扶雪没来,倒是班第在差不多的时辰,弄了一桶足浴进来,郑重其事的让她泡脚,这简直是变相印证了她的猜测。

班第给容温穿袜子的动作明显一顿,方才的松散气息一扫而光,沉下脸,颔首不语。

容温见状有些心虚,又小声追问,“什么时候知晓的”

“那殿下原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晓”班第面色很平静,但周身却透着股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抑重。

“”看见这样的他,容温原本到嘴边讨巧卖乖、粉饰太平的话,全给囫囵咽回去了。顿了顿,化作一句真心实意的歉意,“对不起。”

她大概能懂班第此刻的感觉。

因为她这个所谓善意的隐瞒,本质上与先前班第为了在满城流言中维护她、撇干净她时的做法一样。

她明知班第是为她好,可仍会难受。

因为喜欢的人受到了伤害,更因为自责无力分担。

如果没有亲身经历,她其实是认同加了善意的隐瞒二字。

可推己及人,如今的体感告诉她不管是爱与被爱,都应先有尊重。

隐瞒,是伤害尊重的开始。

班第设想过避子药这事揭穿时,容温的反应。可能会抱着他委屈大哭告状;也可能会强颜欢笑假装无所谓,毕竟是骄傲得像孔雀的公主殿下。

可现实是

他发掘了这世上,最坦诚真挚的姑娘。

容温被班第炽热的眼神盯得有些头皮发麻,她误以为班第气性大,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下来,遂有些讪讪的垂下头,自己老老实实的主动把两只袜子套在了脚上。

然后,还小心翼翼的去勾了勾班第的手指,想哄哄他。

指尖酥麻的触感,终于点醒了班第。

班第猛地把容温卷进怀中,喉结一滚,难掩汹涌爱意,“你给我道什么歉。少乱低头,公主殿下。”

明明是他没保护好她,还连累她几番遭罪。

容温脑袋在他怀里蹭蹭,没应声。眼角倒是突然红了,是被那些后知后觉的委屈冲刷红的。

班第顺势吻了吻她的秀发,继续道,“还有,以后别吃那些药了。”

“可是老蒙医说了,吃药已经算慢办法。若是足浴,怕是得更多费些时间。”容温瓮声瓮气的,“早日治好,早日安心吧。”

安心。

班第眸色一闪,他知道,只要他三哥脱里一日未在他之前,为郡王府生下嫡长孙,那人就不可能安心。

他与容温,亦不得安宁。

班第狠狠掩下脑中不经意流窜的杀意,兀自镇定继续道,“不急于一时半会儿。”

他问过那老蒙医,自然知晓老蒙医开的药方与容温身子不算十分对付,否则容温也不至于出现长痘、渴睡、食欲不振的症状,“先暂时用足浴压制病情,我会尽快寻个汉医来替你诊治。”

“好吧。”容温其实也被那大碗小碗的苦药喝怕了,爽快答应,又突发奇想问道,“如果,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,你会如何”

容温这句出于无心的问话,简直是正中了莫日根那道批卦。

班第只觉得犹如有一只无形大手,在恶劣揉搓他的肺腑,弄得他心惊肉跳。

可容温还在眼巴巴等他的回答。

班第默了默,阖眸压下所有心慌意乱,回归最初听闻莫日根对她的批卦时的感受,理清了答案,“那就,把你当孩子养。”70“把你当孩子养。”

容温乍然听闻这话,难免心神震荡。可震荡平息,又后知后觉发现,似乎不太对。

“你占我便宜。”容温自觉看透了班第,不满谴责道,“真是奸诈,无缘无故的,你怎就成我的父辈”

“”班第险些被容温这副理直气壮,自觉看破天机的模样气岔气。

这姑娘真是聪慧时犹如生了七窍玲珑心,愚钝起来偏又像块不可雕的朽木。

即使他不愿承认,可莫日根的披卦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。所以在容温随口问起子嗣一事时,他会下意识郑重待之

他说可以把容温当孩子养的话,分明是正儿八经的许诺之言。

连影都没见过的孩子,自然比不上身边人重要,谁知容温倒好

班第面无表情冷觑容温片刻,忽然朝容温伸出大手,目的性极强的往容温胸前起伏处一握,还顺便掂了掂,一本正经道,“看清楚了,这才叫占便宜。”

在容温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中,班第薄唇轻启,又缓缓补充了三个字,“小桃子。”

“”容温僵硬的把眼从班第脸上移到自己胸前,就在她要炸毛的前一刻,那只大手已施施然拿开了。

但,那感觉似乎还在。

引得容温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,羞怒交加。

容温颤着手,指向目光精亮班第,想扑上去找他算账,又担心“报仇”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,毕竟体力相差悬殊。

不能动手,那只能动口了。

“无耻下流坏东西”以容温的教养,她也做不出叉腰骂架这种事。气呼呼的把自己仅知道的几句坏话颠三倒四往班第身上招呼了几遍,又一股脑把软枕、迎枕、锦全砸出去后,往床上一倒,留给班第一个负气的背影。

班第闷声憋笑,把东西全拾掇上床,长臂一伸,作势要把容温往怀里搂。

“别挨我”容温早防着他,见状立刻往床角打滚,一直贴到墙了,才冷哼作罢。

这话班第自然不会听,也跟着挤到床角,把容温困在墙与自己怀抱之间,捻了容温一缕秀发在指尖缠绕,若无其事道,“殿下用什么沐浴的,很香。”

容温冷笑,“水。”

本来想转移话茬的班第被堵得哑口无言。

他也察觉到自己在哄媳妇这事儿上,既生疏又没什么天分。想了想,索性用蛮力把容温掰过来,面向自己,无奈道,“殿下还是咬我几口吧,这次我肯定不耍赖。”

可能怕容温觉得自己心不够诚,他又忙不迭补充了一句,“打也行踹也行,扯头发都行。”

“”这是什么泼妇待遇

容温冷乜班第片刻后,突地闭紧眼,任凭班第再说什么做什么,都不吭声搭理。

班第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,没得到任何回应,最终只能讪讪收场。

扯了锦被来替容温盖好,熄灯,放下帐子。

黑暗中,两人都闭目平躺着,耳边只有彼此浅淡绵长的呼吸声,这夜显得格外静寂。

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,班第忽然挨挨容温胳膊,低声问,“睡不着,我们说说话”如今熟悉起来,他已能从容温的呼吸频率判断出容温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。

半晌没等到容温动静,班第索性自己先起了话头。但他显然不懂闲聊之道,上来便出了大招,“殿下,背后指使桃知给你下药的人,不是端敏长公主。”

“不是长公主,那会是谁”说起避子药之事,容温也顾不得自己还在与班第冷战,猛地坐直身,惊怒追问,“你都知道些什么”

自从查出避子药之事后,容温除了端敏长公主,未怀疑过旁人。

因为依照老蒙医的推断,她铁定是先前在科尔沁时中的药。

而放眼整个科尔沁,有胆量、有本事、有怨气往她身上下手的,除了长公主,再无旁人。

正巧,她离开科尔沁之前,出了桃知被人买通,泄露她与班第往来的私信内容,被长公主引为她行为放荡之笑谈,大肆宣扬,借故羞辱她的事。

长公主既能通过桃知弄到她的私信,那借桃知的手给她下药,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说实话,若非近来归化城形式不妙,容温早伸手回科尔沁找长公主讨回公道了。

可现在,班第却告诉她,并非长公主所为。

班第翻身坐起,把激动不已的容温圈进怀里安抚。下巴搁在她头顶,嗅着发间清香,默然片刻,开口时,那嗓音里仍有未藏住的艰涩。

“我派去科尔沁探查的人传来确切消息,此事的确并非端敏长公主所为,她被人当刀使了,背后之人是”

这个是字之后的人名,对班第来说似乎格外沉重。

他不仅犹豫着没敢一口气把话说完,甚至连环抱容温的双臂,都微不可察的颤抖,松懈许多。

容温此时被愤怒占据理智,一脑门子官司,并未留意到他的反常,拽住他胳膊急切追问,“是谁”

“二福晋,阿鲁特氏。”这短短几个字,似乎花光了班第所有力气。

他圈抱容温双臂,随之松了。那素来挺直脊背,也微不可察弓了弓。

两人面对面坐着,隔得很近,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但就在班第松手那一刻,两人之间,又似乎被现实隔得很远。

黑暗似乎给两人之间,划出了一条名为静默的河流。

容温积攒满腔的怒火,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堵塞。一时间,竟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多,还是惊诧多,张口结舌半晌,才呆呆吐出一句,“二福晋她她不是你的额吉吗”

“不是。”班第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这两个字的。

不是,那他这老台吉嫡幼子身份怎么来的

容温眼睫微颤,想起一个可能,小心翼翼询问,“你是庶转嫡”

容温曾听过一些传言,说蒙古有些王公,特别是迎了和亲公主或者皇室宗女的王公府邸,有时会玩庶转嫡的把戏。

因为朝廷早有恩赏蒙古的规矩在,言明凡是和亲公主或者和亲宗女嫡出后代,都按照公主或宗女的品级,授予台吉爵位。

固伦公主后裔授一等台吉,和硕公主后裔授二等台吉,郡主授三等台吉以此类推。

虽然这类台吉都是虚衔,但好歹能领一份朝廷俸禄。

蒙古这地方限于封关令,无法独立经商,土地又不太适合耕种,无法自给自足。不管是王公还是百姓,多半是靠天吃饭。

一旦遇上天灾,不仅民不聊生,王公贵族的日子也好过不到那里去。

是以,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王公府邸,便想出了庶转嫡这种骗朝廷俸禄的招数。

班第的祖辈乃是固伦端靖大长公主,多罗郡王府又是出了名的穷。他们府上,倒是符合传言中暗地里搞庶转嫡的情况。

班第摇头,过后才反应过来,容温看不见他,遂沉声回道,“也不是庶转嫡。”

他甚至连庶都称不上。

其实早在无意听闻容温身中避子药后,他便知道,那些难以启齿的真相藏不住了。

所以,他躲到了西城门去。不敢回小院,不敢见容温,不敢去戳开掩盖真相的面纱。

他怕,一切呈于朗日晴天下后,她会嫌恶烙在他身上那份污秽。

可到头来,逃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,只让他越发憎恶自己怯弱、毫无担当。

这不是他。

他不应该用隐瞒去回馈一个姑娘的坦荡诚挚。

班第听见自己还算平静的问道,“殿下,你就未曾发现我身上,有异于常人之处。”

当然有。

容温第一时间想起了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灰眸。

“眼睛。”

“对。”班第笑了一声,微哑的嗓音里竟透着一股子松快,还有一丝不明显的颤音,“眼睛不一样。”

他这话后面,明显有故事。

容温并未出言打断,摸索着想去牵他手,不巧,他刚好往后坐了一些,避开了。

容温手僵在空中,心中忽然横生一股微妙。不过此时,她也无心去理会,只耐心等着班第讲故事。

可等了许久,只听见班第状似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,“我的生母是北边的异族人,流落至蒙古,因生产而亡。”

“北边异族。”饶是容温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听到的消息已经够炸了,此时依旧为班第生母的来历感到惊愕,“漠北以北沙俄”

多年以来,大清与沙俄交恶,大战小仗不断,双方互相提防。

也是这一两年,才慢慢议上了和谈之事,暂歇战火。

班第今年二十二岁,那他的生母肯定是二十多年前流落到蒙古的。

二十多年前,大清与沙俄战火正盛,可能流落到蒙古的沙俄异族女子,多半只有一种身份战俘。

年轻美貌的敌国战俘女子,遭受的苦难怕是比草原上最低贱的帐中女奴还要屈辱惨烈。

这般身份,为奴为婢都使不得,更遑论是纳入郡王府为妾。

难怪班第说,自己并非庶转嫡,因为他连庶都算不上。

按草原上的规矩,他这种来历敏感、生母不堪的私生子,能苟且偷生活着,做最低贱的奴隶已算此生大幸。

只是不知,为何他会被抱回郡王府,还得到了嫡子身份。

假嫡子,真私生子。

光凭这层污糟不能见光的身份,容温便差不多全想明白了,阿鲁特氏为何会给自己下避子药。

班第与其嫡亲三哥脱里在争多罗郡王的位置,此乃人尽皆知的事情。

但在这对兄弟相争的局势中,双方砝码显然不在同一个水平上。

班第乃是郡王亲自抚养长大,能力不俗,勇武冠世,深受部族器重。年纪轻轻便成了科尔沁手握实权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协理台吉。

脱里虽与班第同为台吉爵位,但他那爵位,纯粹是因其为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后裔,封赏的虚衔。

这兄弟二人于权柄上本就强弱分明,偏生如今班第又娶了皇帝名义上最是喜爱厚待的长女,和硕纯禧公主。

可反观脱里。

脱里去岁新丧了福晋,如今暂且未定好续弦人选。其实就算是定了,那这位续弦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尊贵过皇室来的和亲公主。

在婚事这一项上,脱里明摆着又差了班第一大截。

阿鲁特氏身为脱里亲母,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个私生子处处压在自己嫡亲儿子的头上。

但阿鲁特氏毕竟是个困于后宅的女人,她没本事直接出手打压权势煊赫的班第,帮亲生儿子立起来,所以只能玩些阴私伎俩。

比如说,给容温下避子药,压着不许班第的嫡子出来。

如今郡王府尚且没有男孙,只要脱里能先班第一步,给郡王府生下嫡长孙,那在郡王爷与老台吉面前,也算成功扳回一城。

原来如此。

容温微微蹙眉,突然想起桃知被人买通背主那事,可能需得重新审视。

当初,她可是把这事儿查得一清二楚的,自然知晓里面不仅有端敏长公主作恶,也有阿鲁特氏的影子。

譬如说,买通桃知截信的便是阿鲁特氏。

只不过,因当时她并不清楚班第与阿鲁特氏真正的关系,只当阿鲁特氏此举是因气不过儿子与儿媳关系紧密,娶了媳妇忘了娘,才会故意截留儿子儿媳的私信查看。

然后又无意间被端敏长公主当枪使了,导致私信流传出去。

是以,她并未追究。

只是在见到班第时,稍微告了阿鲁特氏一个黑状,便算揭过。

如今想来,真正被人当枪使的,恐怕是端敏长公主吧。

阿鲁特氏利用端敏长公主借私信羞辱她那一场闹腾,巧妙掩盖了自己买通桃知的真正用意。

难怪当初,班第与多罗郡王他们听闻她离开科尔沁,随多尔济出来的缘由后,都一个劲儿的劝她到归化城散散心,别急着回科尔沁去。

想必,也是清楚阿鲁特氏这只隐在暗地里的手,绝非善茬,才借故让不知内情的她避开。

冰山一角塌了,许多事便再也经不起推敲。

有关阿鲁特氏的记忆,纷纷往容温脑子里涌。

难怪,从初次见面起,阿鲁特氏便用一种审视防备的眼神看她。

难怪,阿鲁特氏无事从不与她这个儿媳走动。

难怪,从未听班第说起过自己的额吉。

难怪

还有许多疑点,只是她以前未曾留心罢了。

留心少,关心自然也少。

容温被这些疑点压得满腔酸涩,甚至盖过了被下避子药的愤怒。吸吸鼻子,再次伸手想去拉班第。

刚巧,班第又在她手即将碰到他之前,往后退了些许。

黑暗中,容温看不见班第的表情。可那细细碎碎的响动里,无意流泻的闪躲与急促,骗不了人。

一次是意外,两次绝非偶然。

他真的在躲她。

先前出现过的那股微妙趁势复苏,容温隐约知道班第从坦诚身世后,便一直躲着自己的原因,又觉得不够清楚,刚想开口关心,便听见起身离床的响动,很是利落。

“早些睡。”班第沉声丢下这句话后,便撩了帐子准备出去。

借着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的些微亮光,容温及时抓住了他的衣摆,鲜见的严肃,“不许走,回来。”

班第停了脚步,却并未听话的转身回来。

容温目不转睛盯着年轻男人半隐在暗色中的高大身影,两人保持缄默,僵滞许久。

最后,还是班第先认了输。

转身,撩起所有帐幔,半蹲在容温面前,让她能借助月光看见自己的脸,“殿下,你看清楚。”

班第一字一顿,用最直白的言语,近乎惨烈的撕破自己身上所有伪装。

“我不仅眼睛与旁人不同,相貌、身形甚至骨血,都不相同。我是生母低贱的私生子,异族血脉,见不得光。”

可她,虽父母缘浅,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室正统出身,金枝玉叶。

一位骄傲的公主殿下。

“你便是因为这些,小意躲我”容温把头凑到他面前,与他双目对视,瓮声瓮气道,“你觉得,我会因此嫌恶你”

班第没吭声,但沉默已表明一切。

世人若不重视血脉,又怎会有嫡庶之分,贵贱之别。

这个理,他从小就明白。

可下一刻,便有人以切身行动告诉班第,这个理,是错的。

从方才情形,容温总算彻底明白,许多过往决定,血脉这事于班第来说,是个难以解开的心结。

看他这般失落倾颓模样,容温也跟着红了眼眶,想安慰他开解他,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。

她未曾参与过他过往的伤痛悲愤,哪怕大小道理说得天花乱坠,也是不顶事的。

况且,她此时更想做的是抱抱他,不让他一个人。

心随意动,容温伸臂圈住浑身紧绷的班第,在他颈旁蹭了蹭。

然后,抬头,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。

“你的眼睛是与旁人不一样。”容温含泪微笑,“但是,比他们的都好看。因为里面,有我。”

班第闻言,面色震了震,身子越发僵硬。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,想回拥容温,又踌躇不敢伸手。

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功夫,容温抱他的手越发用力,几乎是勒着他的脖子。他听见一向婉柔的姑娘,用娇蛮的口气逼问,“为何不说话我不好看吗”

他看见,那双泛红的小鹿眼里,坦荡干净,一腔赤诚,没藏任何鄙夷嫌恶。

“好看。”班第终于忍不住,紧紧回拥容温,虔诚轻吻因强忍羞意而红彤彤的小耳尖,“你最好看了,你是琪琪格。”

琪琪格,一个普通的蒙古女子名字,意为像花朵般美丽的少女。

也被男子,用来形容心爱的姑娘。,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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